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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玉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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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夜風清,雲月縹緲。

白姬、元曜走在寂靜的街道上,元曜一邊打呵欠,一邊問道:“白姬,我們去哪兒?”

白姬道:“去找回黃金箱。”

“黃金箱在哪兒?”

“應該在貓仆那兒。”

“貓仆在哪兒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那怎麽去找?”

白姬笑道:“可以問。”

元曜奇道:“問誰?”

白姬笑道:“軒之認為長安城中誰的耳目最多?”

元曜想了想,搖頭:“不知道。”

白姬又笑著問道:“軒之認為這長安城中,什麽東西無處不在?”

元曜想了想,又搖了搖頭,道:“不知道。”

“軒之,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街道上什麽東西最多?”

元曜擡頭望了一眼筆直而寬闊的街道,街道上空曠無人,也沒有活物,但兩邊種了許多樹。

小書生一下子開竅了,道:“長安城中無處不在的莫不是花草樹木?”

白姬笑道:“軒之答對了。長安城中,樹木無處不在,無所不知,無論晝夜各個坊間發生的事情都在它們眼中,它們都知道。它們的根系在地底盤根錯節,互通各種訊息。白天,離奴和貓仆在西市買魚,所以我們只要問一問西市的樹木,就知道貓仆去哪兒了。”

元曜道:“聽起來好神奇!”

白姬笑道:“軒之每次出來辦事有沒有偷懶,買點心時有沒有偷吃,只要問一問這些樹木,就都知道了呢!”

元曜生氣地道:“小生行止坦蕩,才不會做這些事情!”

白姬哈哈一笑,道:“我只是隨口一說,軒之不要生氣。”

說話之間,白姬、元曜來到一棵大柳樹下。這棵大柳樹是西市中年齡最大的一棵樹,長得蔥蔥郁郁,柳葉如蓋。

白姬伸手敲了敲大柳樹,叫道:“柳先生!”

大柳樹上浮出一張慈和的面孔,道:“啊!是白姬呀!”

白姬笑道:“柳先生,白天你有沒有看見我家離奴和兩個擡著箱子的貓仆在一起?”

大柳樹道:“看見了。”

“白天發生了什麽事?”

大柳樹想了想,道:“一大早,離奴帶著兩個擡箱子的貓仆從我這兒經過,當時它的表情十分歡喜,但是回來時卻失魂落魄,還蹲在路邊哭了許久。兩只貓仆看見離奴恍恍惚惚,合計了一下,擡著箱子跑了。”

“它們現在在哪兒?”

大柳樹道:“我目之所見,只知道它們跑出了西市,至於去了哪兒,您稍等,我問一問其它街坊內的朋友。”

白姬笑道:“麻煩柳先生了。”

大柳樹閉上雙目,沈默不語。

夜風吹過柳樹,柳葉紛拂,柳絮飛舞。

過了好一會兒,大柳樹才睜開雙眼,道:“它們傍晚之前就出城了。因為城外的朋友跟我們根系不通,所以想知道它們此刻在哪兒,您得去城外打探消息了。不好意思,沒能幫上您。”

白姬笑道:“多謝柳先生。”

白姬、元曜告辭了大柳樹,回縹緲閣召喚了兩匹天馬,連夜出城去找貓仆。

白姬從城外的樹木口中打探到了消息,她和元曜在荒野的一座破寺中找到了兩只貓仆。

兩只野貓正愁眉苦臉睡不著覺,一看見白姬、元曜來了,嚇得慌不擇路,奔逃開來。然而,它們太笨,根本逃不出白姬魔爪,只得哭著懺悔求饒。

黑貍花貓哭道:“小的們一時鬼迷心竅,才會盜走黃金箱,求白姬大人饒命!”

白姬冷冷地道:“鬼迷心竅不是為偷盜脫罪的理由。”

黃花貍貓哭道:“小的們貌醜,沒有人肯收養,流浪辛苦,經常挨餓,才會被黃金所誘惑,做出偷盜的事情,求白姬大人饒命!”

白姬冷冷地道:“貌醜更不是為偷盜脫罪的理由。”

黑花貍貓和黃花貍貓哭天搶地地求饒:“小的們知錯了,不敢逃脫懲罰,但求饒命!”

元曜心軟了,道:“白姬,貓非聖賢,孰能無過?黃金箱也找回來了,它們也知錯了,就饒過它們這一次吧。”

黑花貍貓和黃花貍貓面面相覷,又嚎啕大哭。

黑花貍貓哭道:“黃金箱不在小的們這兒,小的們出城之後,在樹林子裏被三個強盜打劫了,黃金箱被強盜搶走了!”

黃花貍貓哭道:“小的們好命苦!這世道簡直不給野貓活路!”

白姬嘴角抽搐:“你們是貓妖,竟會被人類打劫?!”

黑花貍貓哭道:“小的最怕刀了!小的小時候被刀傷過,一看見刀腿就發軟!”

黃花貍貓哭道:“小的最怕人了!一看見人,小的就想跑!”

白姬嘴角抽搐:“你們……”

黑花貍貓和黃花貍貓抱頭悲哭:“小的們好命苦!這世道簡直不給野貓活路!”

元曜有些同情這兩只野貓,對白姬道:“既然黃金箱在強盜那兒,我們趕緊去找強盜吧,不然天都快亮了。”

白姬道:“我累了,懶得再跑動了。黃金箱是它倆弄丟的,得它倆去找回來。妖怪被人類打劫,簡直是天大的笑話!”

黑花貍貓和黃花貍貓連連擺手,道:“強盜十分可怕,殺貓不眨眼,小的們不敢去!”

白姬瞪著兩只野貓,眼神鋒利如刀,不怒而威。

黑花貍貓哭道:“白姬大人饒命!小的去就是了!”

黃花貍貓哭道:“小的拼卻貓命,也會把黃金箱搶回來!”

白姬限黑花貍貓和黃花貍貓三天之內把黃金箱送回縹緲閣,兩只野貓哭著答應了。

折騰了一晚上,眼看著天也快亮了,白姬、元曜騎著天馬回縹緲閣了。

這一天,又是春雨濛濛,天街小雨潤如酥。

白姬在二樓補覺,快中午了還沒起床。

離奴趴在青玉案上,傷心得不肯做飯。

翠娘幽思無限,站在桃花枝上婉轉地唱著歌兒。

元曜肚子餓得咕咕叫,他不敢催離奴做午飯,只好央求翠娘幫著看店,自己去西市買吃食。

元曜買了他和白姬一天份的吃食,又尋思著離奴意志消沈,得讓它振作,又繞了一段遠路去給離奴買香魚幹。

元曜提著一大包吃食,舉著紫竹傘走在西市中,在路過一家首飾鋪時,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店裏買首飾。

那人虎背熊腰,身材十分高大,長著一張國字臉,濃眉大眼,嘴角的輪廓有些冷峻。不是劉章又是誰?

元曜十分好奇,他悄悄地走到首飾鋪外,偷偷向裏面望去。

劉章正在挑選女人戴的步搖,他仔細地挑選著,神色十分溫柔,嘴角微微上揚。他的目光依次掃過各種樣式的步搖,最後拿起一支金枝點翠步搖。他溫柔地笑了笑,也不問價錢,就讓店老板包起來。

店老板笑道:“劉大人,又給夫人買首飾了,劉夫人嫁給您真是好福氣!”

劉章笑道:“娶了玉娘,才是我的福氣。沒娶她之前,我不知道人生可以如此陽光,如此溫暖,她給了我家,給了我人生目標,讓我如同再世為人。”

店老板又恭維了幾句,才把用素帛包好的步搖遞給劉章,劉章把步搖放進衣袖中,轉身離開了。

元曜急忙閃去一邊,才沒跟劉章撞上,劉章滿心歡喜,也沒有註意到躲在一邊的小書生。

元曜看著劉章遠去的背影,心中十分憤怒,他對裴玉娘一往情深,卻對翠娘無情無義,這種喜新厭舊,見異思遷的人,簡直太無恥無德了!

元曜憤憤不平地回縹緲閣了。

第二天,裴先來到了縹緲閣,他還帶來了一個人。

來人是一名年輕少婦,她梳著時下流行的墮馬髻,氣質溫婉嫻靜。正是劉章的妻子,裴先的堂妹,裴玉娘。

那日裴先回去之後,將劉章的事情告訴了他的叔父裴宣鈺,裴宣鈺對劉章這個女婿十分滿意,雖然十分震驚,但是不肯相信裴先的話。裴先讓劉章來縹緲閣見翠娘,劉章大怒,根本不肯來。裴玉娘得知了這個消息,私下來找堂兄,說她願意與翠娘一見。裴先尋思,無法帶劉章來縹緲閣,帶裴玉娘來也是好的,就帶她來了。

白姬接待了裴玉娘,裴玉娘禮貌地提出要見翠娘一面,白姬同意了。

白姬將相思鳥帶出去,不一會兒,她牽著一名身穿翠色羅裙,披著水藍色披帛的年輕女子走了進來。翠娘有一雙十分美麗的眼睛,但是眼神卻黯淡無光。

翠娘見禮之後,在裴玉娘對面跪坐下來。

裴玉娘望了一眼翠娘,想到這是她深愛的丈夫的前妻,心中酸澀而悲傷。

翠娘雖然眼盲,但心中應該跟裴玉娘是同樣的心情。

裴玉娘小心翼翼地問道:“你是劉章的妻子?”

翠娘坦蕩地道:“是的。”

裴玉娘道:“我怎知你不是說謊?”

翠娘坦蕩地道:“我與劉章做了三年的夫婦,蒼天可鑒,父母為證。在我們遙遠的嶺南家鄉,人人都是見證人。”

裴玉娘心中百味雜陳,她眼前閃過跟劉章成婚這兩年內的點點滴滴,他是那麽好的一個人,對她充滿愛意,對她體貼關懷,無微不至。這兩年多來,他們那麽恩愛,那麽珍惜彼此,她感激上蒼讓她找到了世間最好的良人,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。然而,這一切都是幻覺,這一切都是欺騙!他居然曾經有一個妻子!他居然是那種停妻再娶,始亂終棄的小人!

裴玉娘十分傷心,翠娘也一樣傷心,兩個悲傷的女子相顧無言。氣氛有些尷尬,白姬喝茶無語,元曜不敢插話,裴先也不敢開口。

過了好一會兒,裴玉娘才開口道:“翠娘姐姐,劉章是您的丈夫,也是我的相公,不管他做錯了什麽事情,我仍愛他。如果您也真心愛他,想必會跟我的心情一樣,不忍責怪他,願意包容他的過錯。您一個柔弱女子,不遠萬裏找來長安,對相公的這份感情令我動容,我今後願與姐姐您姐妹相稱,共同侍奉相公。還望姐姐寬宏大量,不要去官府告發相公,一切以相公的前程為重。”

元曜一驚,他沒有想到裴玉娘得知真相之後,竟會選擇原諒劉章的欺騙。她仍愛著劉章,一切以他為重,為了他的前程,她這個高貴的士族千金,竟肯在商女出身的翠娘面前放低姿態,提出與翠娘共享她摯愛的人。這種寬容到忘我的愛,莫非也是一種深沈的相思?

元曜想起昨天在首飾鋪看見劉章為裴玉娘挑選步搖的情形,他覺得劉章也是發自內心的摯愛裴玉娘,毫無虛情假意。

有那麽一瞬間,雖然很對不起翠娘,元曜竟覺得劉章與裴玉娘之間並沒有翠娘的位置,她似乎顯得有些多餘。

然而,不知相思為何物的小書生也只是迷惑了一瞬間,他還是站在翠娘這邊的,世間萬事總講究一個先來後到,人情百態也有一個禮義廉恥,劉章始亂終棄絕對是一件有違聖人教誨,讓人唾罵的事情。劉章與裴玉娘再相愛,也改變不了他們傷害了翠娘的事實。

翠娘楞了一下,她心中百味陳雜,眼淚不斷地湧出眼眶。她深愛劉章,但她的愛與裴玉娘的愛不一樣,她只想與劉章在天比翼,在地連枝,她不能接受與別人分享他。她的愛至情至深,要麽是一,要麽是無,除此以外,沒有別的可能性。也只有如此熾烈,癡狂的愛,才能令一個柔弱女子化身為飛鳥,不遠萬裏飛來長安尋找愛人。

翠娘哭道:“劉章是我的夫君!只能是我的夫君!你讓劉章來見我,我要見他!”

裴玉娘忍下心中酸楚,柔聲道:“還望翠娘姐姐三思,一切以相公為重。您可以怨恨我,請不要怨恨相公。”

聽裴玉娘這麽說,翠娘根本無法怨恨她,哭得更傷心了:“你讓劉章來見我,我要見他!”

裴玉娘道:“我會勸相公來見您。還望姐姐三思,考慮我的提議,相公有情有義,必不會薄待姐姐。我也並非妒婦,也會善待姐姐,如同親姐妹。”

裴玉娘如此通情達理,翠娘竟不知該如何應對,她只是哭著要見劉章。

裴玉娘答應會勸劉章前來向翠娘賠罪,又安慰了翠娘幾句,才告辭離開了。裴先也不多留,護送裴玉娘回去了。

裴玉娘走後,相思鳥站在桃花枝上傷心不已。離奴思念小蝶,也趴在綠釉麒麟吐玉雙耳瓶下哭泣。

白姬不忍心聽翠娘和離奴啼哭,找出一壺羅浮春,走到了後院。她坐在後院的回廊下,一邊喝酒,一邊發呆。

元曜被哭聲吵得看不進去聖賢書,也跑來後院陪白姬喝酒。

白姬望著盛開的桃花,道:“軒之,人類的感情還真是讓人捉摸不透。”

“何出此言?”

“軒之,你說翠娘與玉娘誰更愛劉章呢?”

元曜想了想,道:“不知道。”

翠娘對劉章的思念如山一般堅固,故而她能化為飛鳥,千裏迢迢尋來長安。裴玉娘對劉章的相思如海一般深沈,故而她能包容他的一切,原諒他的欺騙。這兩種相思都讓人欽佩,沒有辦法做出比較。

“軒之,你說劉章更愛翠娘,還是玉娘?”

“玉娘。”元曜毫不遲疑地答道。

白姬喝了一口素瓷杯中的羅浮春,道:“軒之為什麽這麽肯定?”

元曜把昨天偶遇劉章為裴玉娘買首飾的事情說了出來。劉章那時所表現出來的溫柔,絕對是對摯愛之人用情至深的自然流露。

白姬嘆了一口氣,道:“人心真是幽微善變,情感的變遷讓人無奈。”

元曜也嘆了一口氣,道:“小生總覺得翠娘好可憐!劉章實在是可惡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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